1
大夢誰先覺,
平生我自知。
草堂春睡足,
窗外日遲遲。
彷彿有歌聲,彷彿有笑語,可是什麼都不真切,什麼都看不清楚。茉莉只覺得全身如冰窖一樣的涼意,意識像是一地毛線,不知道從哪先回歸。
耳畔有一個冰冷的聲音,「小姐,能聽見我說話嗎,能聽見我說話嗎?說話……嗎……」聲音時遠時近,讓茉莉無從答話。她努力著睜開眼睛,想從無邊黑暗的夢魘之中醒來。
「小姐,你醒了?」一個穿著藍綠色手術服,帶著口罩的人看著她。
「我這是在哪啊?」周圍是一群穿著手術服的人,強烈的燈光,消毒水的味道,冷漠的關切讓她有點莫名的害怕。
「哎呀,小姐,恭喜你,你復甦了。」
「啊?這是哪年?」茉莉一把抓住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。
「現在是2096年4月23日,小姐,您是我們試圖復甦的第一批冷凍人,謝天謝地,你活過來了。麻醉劑還得四個小時才能失效,到時候您可以活動一下身體,再觀察三天,沒有別的異常,你就和正常人一樣了。」
「哦,謝謝。」
聲帶長時間不用,使得說話的聲音聽著生澀,但總算是又活過來了,求生的本能,讓茉莉心中一陣喜悅。
護士小姐把她從手術室里推了出來,多麼高興啊,就像是八十年前把自己推進手術室的那樣。
只是,好像不對吧,2096年,已經過了八十年?當時的約定不是五十年嗎?
2016年的時候,茉莉25歲,一場體檢,幾乎讓她從巔峰跌到谷底,從神壇走向地獄。
體檢之前,茉莉大學畢業兩年,政府工作。她的未婚夫,胡沁然,我市人民醫院的外科醫生。
茉莉和沁然,誰見了都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。
茉莉氣質溫婉,有大家閨秀之風;沁然英俊,本市最年輕有為的主治醫師。沁然曾有一個相處了六年的女朋友,是高中同學,可惜深情總被辜負,女朋友劈腿之後,他頹廢了好久,直到茉莉作為他生命中真正的女人,拯救了他。
兩個人相處半年定下了婚期,婚房買在沁然單位的附近,茉莉的父親是本市很有名望的律師,他堅持給小兩口付了全部的房款。
萬事俱備只欠東風,沒想到這個時候,茉莉慣例的體檢出了問題。
淋巴癌,晚期。
2016年,得癌的人逐漸增多,但治療手段卻極為有限,化療和放療,除了難以治癒外,更帶有強大的副作用,屬於以暴制暴的無奈之舉。
拿到那張體檢單的時候,茉莉整個人都崩潰了。
沁然看到體檢單的時候,他沒有猶豫,「茉莉,不管發生什麼,我都一定要娶你。」
兩個苦命鴛鴦抱在了一起,作為醫生,沁然更清楚淋巴癌的晚期意味著什麼,長相廝守不過只是一句戲言。
茉莉的母親執意帶她去最好的腫瘤醫院檢查,期間沁然請了長假全程陪同,他沒有給茉莉看化驗結果,可是他深陷的眼睛和絕望的神色,已經是無需多言了。
茉莉是家裡的獨生女,從小自己就有主張,學習還是工作做事風格都是乾淨利落。她堅持拒絕化療。她知道這個時候爭的,不過是生命的長短罷了。她看到化療造成的後果,知道自己失去頭髮、失去尊嚴,所求得的,不過是延長短短的一年或者半年,她不要這樣的生活。
沒有人能勸得了她,沁然磨破了嘴皮都不行,他只能四處地求醫問葯。
直到有一天,沁然有些激動地回到病房。
「茉莉,現在癌症是無法治癒的,但是我聯繫到了一家私人醫院,他們可以做人體冷凍。在低溫液氮的環境下把人體冷凍,等到癌症能被治癒了再進行解凍恢復,這樣你就不會死了!」沁然眼睛里閃著激動。
「這樣可行嗎?」
「你考慮考慮,冷凍技術畢竟價格不菲,而且現在只能冷凍,能否恢復還要看將來的技術。」
茉莉考慮了很長時間,看上去小家碧玉的茉莉,願意做個賭徒,賭上自己的這條命。她最終在合同書上籤了字。
「茉莉,五十年之內,我一定想辦法把你恢復回來,只是那個時候,你會不會嫌棄我白髮蒼蒼?」
「不,不會,沁然,你一定要等我。」
沁然堅持著和茉莉領了證,兩個人舉辦了盛大的婚禮,住進了兩個人的小家。
她從沁然的懷裡入睡,醒來時,自己枕著沁然的胳膊,而他用一隻手支起腦袋,正在看著自己。
「茉莉,我等你。我會一直等。」
蜜月期剛過,告別了沁然和家人,茉莉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。意識模糊之前,她拚命記住沁然的模樣,死死記得沁然的最後一句話,「到時候你找不到我,就在市裡最高的樓頂給我發信號,我不會離開本市,我一定會接收到的。」
「小姐,感覺怎麼樣?」護士小姐的話將茉莉從回憶里拉了回來。
「挺正常的,記憶也沒有丟。」
「那當然,我們公司這項技術很成熟的,像你今年已經是105歲了,還保持著二十幾歲的模樣呢。對了小姐,您當年簽的合同是最長年限50年,50年的時候很抱歉技術還不夠成熟,我們不敢冒險。現在已經是八十年了,這多出來的三十年費用總計是28,000,000,您出院前請記得結算清楚。」
「什麼?這麼多錢?」
「小姐您別激動,我們公司價格就算是很公道了,在恢復之後,我們還對您全身進行了身體修復,您現在身體狀況各項指標全部合格。這筆費用我們都沒有計入在內,算是白送給您了。」
「那也就是說,我的癌症已經治癒了?」
「癌症?小姐您沒有癌症啊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
「您說的是甲狀腺結節吧,您確實有三處結節,程度屬於3級,我們已經都給您清除了,這是全新的體檢報告,您看一下。」
這怎麼可能???
茉莉只覺得大腦里一陣充血,麻醉劑還沒有失效,自己感受到深深的麻痹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2
從2096年醒來,自己還是自己,可是時鐘已經向後撥了80年,世界遠沒有自己想象的有趣。
雖然醫院早就下達了出院通知,但茉莉還是一直拖著沒有出院。
那筆費用對於現在的自己來說是天價,自己不僅沒收入沒存款,甚至連身上穿的,都還是醫院的病號服。
醫院也很犯愁,按說能進行冷凍的想當年可都是有錢人,可是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,八十年過後,從河西都不知道該去哪裡,冷凍人計劃能否收回本錢都是個未知數。
醫院經過本人同意,想聯繫茉莉的家屬試試,去公安局輸入了DNA之後發現,茉莉是獨生子女,父母早就去世了。只找到一個茉莉阿姨兒子的女兒,在聽說了自己有一個105歲的冷凍人阿姨之後,掛斷了電話,再也沒能打通。
所以,面對媒體採訪,她只聽說是有償採訪便痛快地答應了。接受採訪換得了幾張印著獨角獸的鈔票,在簽訂了一個為期三十年的分期付款合同之後,茉莉穿著寬鬆的病號服,走進了2096年世界。
這世界,變化還真的不大,茉莉租下了43層一個狹小的格子間之後感慨。茉莉看著剩下的這幾張錢,拍著腦袋想該怎麼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時代生存下來。
在二手市場買了手機和一隻鍋,拎上一箱的速食麵,嶄新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。手機已經可以隨意摺疊,速食麵已經由非油炸變成了防輻射,不管怎麼說,總算是種進步吧。
雖然105歲了,但茉莉畢竟還只是一個25歲的女孩的容貌。一個年輕的女孩,想在社會上生存下來,雖然艱難,但總還不算太難。
面試了幾次之後,茉莉成功找到了一份歷史老師的工作,主要負責近現當代歷史。
茉莉每周上三次課,就因為自己冷凍人的背景,選她的課的人很多。她幾乎不用備課,只需要坐在課堂上回答關類似「那個年代希拉里競選失敗有什麼黑幕」,「當年中國真的只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嗎」這樣的問題。
不上課的時候,她不敢出門,外面的目光讓她害怕,再說薪水微薄,除了自己的開支還要支付醫院那筆近乎天價的冷凍費。
她只窩在自己43層的小公寓里,公寓沒有窗戶,受風的影響非常大。她縮在床上,反覆看醫院給自己開出的出院證明,甲狀腺三度結節,切片治癒,不需要複檢。
難道自己當年這一切,都只是一場誤診?
這TM誰能信啊?
她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,睡不著的時候,茉莉想起她和沁然的信號之約,如今沁然已經113歲了,他還活著嗎?心裡有一個念頭始終折磨著她,不敢想,卻又控制不住不想。
第二天上課的時候,她問一個學生,「咱們城市裡,最高的地方在哪裡?」
「最高?老師現在的樓可是越矮越值錢哦,最高的應該是郊區新開的單身公寓吧,那裡房租便宜,都蓋成一個一個的小間,像是蜂窩一樣,絕對是我市的貧民窟。老師,『貧民窟』這個詞我沒有用錯吧?」
原來自己住的地方就是最高的地方。再次失眠時,她借著酒勁衝動地爬上最高處,風呼呼地從身邊吹過,她拿著一隻自己糊的孔明燈,防風的打火機一下子把裡面點燃。她托起孔明燈,眼睛里沒有原來預想的虔誠,反而滿是迷惑。
這孔明燈,就是當年兩個人約定的信號。

3
安安靜靜地過日子,沒有被任何人尋找和打擾,茉莉心裡那個懷疑由一點點被無限地放大,她開始尋找關於胡沁然的消息。
去公安局查詢,她問:「胡沁然,八十年前是我的丈夫,這個人現在還活著嗎?」
卻被告知查無此人。
當然不死心,茉莉再問:「曾用名是胡沁然的呢?2016年就已經用網路保存戶籍信息,難道八十年後反而查不到了?」
她把公安局的窗口拍得咔咔響,可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。她看到顯示屏上顯示的信息,周茉莉,確認死亡;胡沁然,查無此人。
山不過來,我就過去。這個透明化到沒有秘密的時代,想找到失蹤人口,總有辦法的。
她換上從醫院拿出來的那身病號服,手裡拿著孔明燈,打開了手機里的直播軟體。
「沁然,為了我們的約定,我在液氮里凍了八十年,只為了能與你重逢。你還在人世嗎?你也在等我嗎?我想你。」
說著她放飛了第二個孔明燈,直播頻道里聚集了一片的圍觀。
「我的天啊,跨越八十年的愛情,太偉大了!」
「是啊,我又相信愛情了呢。」
看著類似這樣的評論,茉莉恰到好處地加上一句,「如果有網友繼續支持,我一定堅持下去,每天晚上都來這裡放飛一個孔明燈,直到你出現。」
說得滿是深情,演技如此精湛,茉莉都佩服自己。然而憑藉著深情,她收到了無數打賞,但凡能賺錢的,都是好東西,比如這場跨越八十年的生死愛情。
每天晚上放一個孔明燈,連續放了五天晚上,茉莉攢夠了這個月給醫院的分期款,雖然竊喜,但是直播圍觀的人數和打賞數都直線下降。茉莉忍不住想是不是編造點線索以保障直播的熱度。
頭疼不已之時,留言里突然熱了起來,有一條被高高置頂了起來。
「你們說的這個人好像是我父親。」
「你的,父親?」
「對,我的父親今年113歲,他退休前是個外科醫生,他這兩天情緒不太穩定,血壓很高,但是我爸爸並不叫胡沁然,他叫胡斐。」
胡斐?!我還叫苗人鳳呢,真是的。
直播頻道瞬間爆炸,大家紛紛猜測,這「胡斐」到底是不是「胡沁然」。
立馬有媒體打來電話,問能不能安排去療養院的採訪,出價很高。茉莉想了很久,還是沒有答應。
她私信給網友,這個叫做「狐小妖」的網友回復她,「我母親已經去世,他現在在市郊養老院三層,心血管問題區3094號,到底是不是,你自己過去看吧。」
茉莉在眾人的八卦之中匆忙結束了直播,打開一碗速食麵。
速食麵迅速開始自加熱,茉莉搖晃均勻面碗,大口大口地吃下去。
吃完面,她還吃下了可食用的面碗和筷子,可還是沒有填補內心焦灼著的巨大空洞。
市郊養老院是本市最大的養老機構,按照不同身體問題和老人的經濟能力設置不同區域,中心位置的三樓,房子是最現代的風格,隔音效果好。此外二十四小時監控身體狀況,一對一進行三餐供應,遊戲區設有泳池和高爾夫球場,簡直是本市老人的養老聖地。這裡需要提前預約,價格不菲,仍舊是供不應求。
看著這裡的人居環境,再想想自己那個處在頂層、每天吃速食麵的生活,茉莉心中充滿了憤怒,自己白遭了這八十年的罪了。
她說自己是胡先生女兒的朋友,給他送點東西,在得到本人允許之後,護士小姐溫柔地在前面給她指路,用指紋刷開3094的大門后禮貌地離開。寬敞的客廳里,坐著一個老人,他按下按鈕,轉椅自動回過身,他盯著茉莉看了一會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「茉莉,沒想到你還是找到我了。」
這個老頭,頭髮很少,臉上滿是皺紋和老年斑,茉莉幾乎不敢相信,眼前這個太過普通的老頭,是八十年後叫做胡斐的胡沁然。
「你是有多恨我,才會拿癌症騙我?讓我選擇了死?」茉莉滿滿的恨意,開門見山地說道。
「恨你?我不恨你啊。」
「醫生已經告訴我,我得的根本不是淋巴癌,是很普通的甲狀腺結節。我反覆想,這麼大的病,就算是在醫療程度落後的2016年也不會誤診。我這才發現,我現在是第一次拿到診斷書,原來的診斷書都經過了你手,我根本就沒有看見過。」
「沒錯。」胡沁然兩手一攤,直接承認了。
「這是謀殺!在當時,冷凍人技術只能冷凍,並沒有完整的恢復技術。我能夠復活,不過是個意外。」
「對。」
「為什麼?胡沁然,為什麼?我們認識那半年裡,相處得很恩愛,雖然偶爾也會爭吵,我都處處遷就你,絕不至於有仇怨。雙方父母也都沒有反對,我父親甚至拿錢給我們付了房款,為什麼你會殺我?」茉莉往前走了一步,只覺得手在顫抖,自己都要冒起火來。
「恩愛?你認為我們相處得還不錯?」
「天地良心,胡沁然,我從來沒有對一個男生這麼好過。當年我是多麼高冷的一個人,追我的人也是排滿街,我只是愛你,你工作忙,難得見一次面,我天天換著花樣給你做了愛心便當。你說你喜歡醫院附近新開發的樓盤,我二話沒說就回去動員我爸給我付錢。
「我每天去給你收拾房間,我自己的衣服都送洗衣店,卻給你親手洗襯衫,熨得整整齊齊。你說你前女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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